洪雅芳
「我們以為疫情的衝擊快結束了,但這是錯的,這些衝擊將延續數十年。」英國國家學術院近期對於COVID-19對英國社會帶來的長期影響,發表了一份長達173頁的調查。報告裡特別談到,疫情下的兒童和青少年上課方式的轉變,對學習狀況和心理狀態有多大的衝擊。
原本以為疫情很快結束,遠距教學也只是短暫的權宜之計,沒想到,拉長時程的遠距教學卻出現幾個新的現象:學生們假裝上課,甚至有學生開始消失不出現;家庭資源的不平等在疫情下被擴大,影響到學生的學習。
教育如何「一個孩子都不能少」?我們的特約記者採訪了英國的師生,談他們在這一年多來從挫折、摸索、學習,看見遠距教學帶來怎麼樣的挑戰?又如何做準備?
「我很後悔,一開始沒有捉住所有的學生,」英國公立沃爾德格雷夫中學(Waldegrave school)的老師瑪克辛・伯格(Maxine Burger)自白,這是她過去一年在疫情下教學後的最大遺憾。
2020年3月20日當日,英國政府一宣布封城,3萬多所中小學、500多所大學院校齊關大門,英國近1,200萬名學生被迫在家,前所未有的超現實場景實際發生。伯格回想:「當時從學校領導階層到教師群,大家都嚇壞了,沒有人知道該怎麼做。」
為了讓教育不中斷,遠距教學是必然選項,但教師和家長都慌了手腳,硬體怎麼來?技術如何支援?線上如何教學?考試測量怎麼辦?瞬間各項疑問湧現,整體社會瀰漫著焦躁不安的情緒。
第一波封城讓公立學校反應不及,3個月內有四分之一學生無課可上
疫情、英國、遠距教學、免費課程、資料庫、創意、互動、學生、課堂
英國原本以為疫情很快結束,遠距教學也只是短暫的權宜之計,沒想到,拉長時程的遠距卻出現幾個新現象,包含家庭資源的不平等在疫情下被擴大、影響到學生的學習,以及缺乏面對面互動帶來的心理健康影響。(攝影/AFP/DANIEL LEAL-OLIVAS)
疫情一開始,除了原本就對數位教學準備較周全的私校、小部分公立學校,大多數公立學校抱著拖延的心態,被動等待教育當局的指導綱領。一位公立學校的課程顧問說:「大家都在等。但這份行動準則,一直到9月才出爐。」公立中小學像群龍無首,有的學校乾脆只發紙張作業給學生;稍微積極的想著應急,就催促著數位教學經驗值極少的教師們上線開課。
無論是20年的資深教師,還是新進年輕教師,面對遠距教學都得從零開始。他們得熟悉直播和錄製軟體、得重新設計課程內容、還得思考如何在「零接觸」的限制下,讓學生交作業。
學校這端慌亂,家長和學生那端同樣如無頭蒼蠅。封城對生活造成的衝擊,讓家長自顧不暇,同時還要煩惱孩子如何上網路課程,各校的家長群組上幾乎一片哀嚎。
在跌跌撞撞地摸索後,英國各級學校的遠距教學大約在4月陸續展開,但因資源分配不均,各校在準備和執行上的差距極大。在第一波疫情的3月到6月間,只有38%的公立學校推出對應課程進度的遠距教學內容,仍有25%學生毫無課程可上。相對預算多的私校,有74%已經有了全課程的遠距教學。
陽春的遠距教學拉不住孩子,開始有人「演戲」、慣性缺席
「第一波疫情的遠距教學是場災難,」一位英國教師不客氣地說。不僅教師還在摸索,學生也在試探。一開始急就章的做法,教師們就在網上露了張臉講話;比較周到的,會拿著一個小白板,寫著重點;再先進些的,會做幾頁純文字的投影片。遠距教學的新鮮感,起初讓學生好奇且躍躍欲試,但在新鮮感消失後,教師陽春的線上教學,很快地就失去學生的注意力。尤其沒有家長在旁監督的孩子,開始「假裝上課」。
英國公立小學一位五年級學生坦誠說:「遇到無聊的線上教學,我會把手機放在筆電的鏡頭前面打遊戲,但視線假裝看著老師。」甚至還有學生充分利用科技,把iPad放在筆電鏡頭前,iPad螢幕上循環播放自己預錄的上課表情,而自己則躺在床上打遊戲。
英國公立中學的老師挑戰更劇。各校一開始顧忌網路安全問題,要求學生上課時不得開鏡頭和麥克風,只需要保持介面登入。中學老師瑪克辛說:「我就對著20個黑螢幕說話,對面一片沉寂,什麼回應都沒有。」
這些在黑螢幕後面的學生在做什麼呢?一位公立學生受訪時坦言:「好幾次我登入後,把手機放在口袋,就出門散步了。很多同學都跟我一樣。」(註)
伯格是中學的工藝設計科老師,在課堂上著重手作,像是木工等等,但孩子在家沒有木工設備,手作教學完全不可行。第一波疫情時,她花了幾堂課硬著頭皮教理論,但疫情卻未見減緩,接下來要怎麼教?教書十多年的她,第一次不知所措。同時,她也注意到20人的課堂上,已經有多達4、5名學生慣性缺席。
疫情下學生平均程度倒退,弱勢學童受害更顯著
以往英國學校可用公權力,向父母罰款,強制學生上學。但在疫情時期,學校體諒時機特殊,沒有讓公權力介入,只能放任學生缺席。於是這些缺席的孩子,成了疫情期間彈性政策下的犧牲者。
伯格表示,當時以為學生只是短期缺席,沒想到英國疫情延燒一整年,而一年間英國公立中小學只讓學生到校上課約4個月。遠距教學中消失的孩子,整整放棄了大半年的學習。
英國國家教育研究基金會在2020年11月,針對來自168個學校、近5,900名6~7歲的學生做了測驗,結果相比2017年的同齡學生,疫情之下的學生,閱讀和數學程度平均落後了2個月。研究人員還提出令人憂心的發現,有為數不少的學生根本無法完成測驗。同年的學童中,弱勢學童所受衝擊更巨大,他們的閱讀和數學程度,比非弱勢學童落後整整7個月。
「疫情下的遠距學習,最大的受害者是弱勢學童,」位在倫敦西南區的一位公立中學校長直言,有能力、有時間的家長,在家能給孩子一對一的教學輔助,但弱勢家庭的孩童除了軟硬體上的匱乏,父母無能為力的監督和協助,往往是弱勢孩童在疫情間學習中斷的主要原因。
3月20日封城的當天,英國確診病例1,260例,半個月內急增到近5,000例,疫情失控,英國民眾才逐漸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場長期作戰。為了解救教育現場的無力與混亂,民間和政府開始動員,開始挹注資源。
基層教師開啟小革命:一個任何人都能取得的全國課程資料庫教育界自覺,疫情間醫護人員若是關鍵的前線作戰人員,全國45萬名的教師就是穩定民心的後勤戰士。他們必須把學生拉回教育現場,讓學生隨時隨地都可參與優質、有趣的線上教學課程。學生回到教育正軌,家長才能安心工作。
一群穩定前進的力量應運而生。
橡樹國家學院(Oak National Academy)在2020年4月20日正式成立。5位創始成員都是教職員,原本就相識的老師們在WhatsApp群組上的一句問話,開啟英國教育史上一場規模罕見的變革。他們問:
「學校關閉後,我們的教育該會有多糟,在這場史上未見的教育危機中,我們能做什麼?」
對當時教師們的無措感同身受,創辦人之一的湯姆・羅斯(Tom Rose)說,他們很快地就確立方向,目標在夏季學期初(5月),要架構好一個平台,分享課程影片,無償供教師使用。因為教師一旦不必花時間製作教學影片和素材,就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關注學生。
單純的動機,引起廣大迴響。一年間共400位老師加入協作,在平台上共同創建出10,000堂涵括4歲到16歲學童的全課程影片、課程表和教材等。隨著時間,影片內容還不斷延展,甚至還推出了針對特殊生附帶手語的課程,以及課外活動教學,如童軍、園藝、廚藝和辯論課程等等。英國凱特王妃(Kate Middleton)於6月時,也出面為橡樹國家學院錄製專題講座,談「什麼是善良?」
橡樹國家學院積極將網站普及率極大化:使用者不需要註冊,登上網站後可以無償下載影片,依照自身課堂需求剪輯修改。還有電信公司提供零費率服務,孩童收看該平台影片的流量可以免收費。
「好的教學,才會有好的學習」
一年下來,橡樹國家學院創建了英國規模最大的線上教學資料庫,全國超過半數的教師受惠,1億2,500萬次的課程被播放,在疫情最緊急的2021年1月,平台單日最高紀錄有110萬名學生同時在線學習。橡樹國家學院的成功,讓許多外國政府和教育組織,紛紛前來取經。
橡樹國家學院帶來的影響,不只是當了教師的後盾,且帶動了全英教師的數位學習。
橡樹國家學院發言人提出這個概念──「好的教學,才會有好的學習」(Good Learning from Good Teaching)。教師不能直接把課堂教學的內容原封不動地放到鏡頭前,教師必須把線上教學,當成一場有意思的秀。
孩子到學校上學,像是在電影院看電影,不好看還是會繼續看完;但遠距教學,是在家看電影,不好看,就直接關掉不看。於是到了疫情中期,基本軟硬體技術稍具成熟後,教師們開始招式百出,留住孩子的注意力。
互動,是讓孩子重回課堂的利器
什麼課程才能吸引注意力呢?各年級的學童都給了同樣的答案:互動。
許多學生坦言,每次的直播授課,他們期待的是和同學的互動,感受團體的凝聚,而不是老師的單方向發言。經過無數的摸索和試錯後,英國教師們逐漸脫胎換骨,紛紛在遠距教學上長出了嶄新的能力。
首先,是即興表演的能力,這是吸引學生注意力的關鍵點,特別是對年紀小的學生愈是如此。教師們把鏡頭前當舞台,從肢體、語言到表情都得生動多變。
如多位英國低年級教師,紛紛拿出布偶,表演問答秀,舞台背景可以是教師家裡的廚房或花園;使用的輔助工具更是千奇百怪,包括家中衛生紙卷、罐頭和義大利麵條等等。高年級教師則是讓投影片的素材更加豐富多元,有生物課老師甚至到戶外走動式地介紹植物。還有教師拍攝下看學生作品時的表情與評論,實境的回饋,讓學生反應熱烈,且更重視下回繳交的作品。
第二,是鼓勵學生參與,參與度和學生注意力成正比。
英國老師建議,多利用猜謎問答、團體動腦、發表報告和遊戲等方法。一名小學老師不禁驚嘆遊戲的能耐,「學生突然什麼都學會了。」有位成績一向落後的學生,在遠距教學時成績竟突飛猛進,功臣就是遊戲軟體。另外,在學生遵守規定的前提下,開放聊天室,也能凝聚團體、鼓勵發言。
三、追蹤個人進度。遠距教學群體上課時,很容易讓學生覺得被忽視,缺課頻率更高。英國教師強烈建議,教師定期以一對一、或是分組的小團體的方式,緊盯學生的學習進度。讓學生了解,遠距教學是玩真的,是正式教育。
回頭看一年前疫情下教學的缺失,一位英國家長直言:「我希望教師一開始就更積極地善用科技聯繫學生,追蹤進度。兩週一通電話、或一個訊息,是遠遠不夠的。」
四、充分利用免費網路資源。過去一年因應網路課程而生出了許多輔助軟體,都可增加教學的豐富度與互動。
例如一款Chrome應用程式Mote讓教師在Google Classroom和Google Docs上錄製音檔,回饋學生作業。還有無數免費讓教師快速地建立問答遊戲的軟體,像scrumblr是虛擬白板,滿足教師在線上寫白板的習慣。甚至有國中數學教師利用傢飾店Ikea上的免費廚房設計介面,讓學生學習測量和成本估算。
在遠距教學的長期抗戰中,教師都深知,遠距教學不是要趕上課程,更重要的是防止學生失去學習的興趣,讓學生樂於上課且積極參與。
政府發載具、民間推教育節目,雙軌填補資源落差在2020年底,英國疫情再度大爆發,各級學校再度停課。這次英國教育界有了經驗,更有準備。過去一年英國政府共配發了92萬網路上課的載具,連同民間組織和企業的捐贈,眾多學生受惠。根據新創教育公益組織「Teach First」的調查,2021年1月沒有電腦上課的學生比例,從16%降到6%;在軟硬體資源較充足後,師生普遍在直播上課和錄製影片上很快能上手。學校也終於鬆綁網路安全使用的準則,鼓勵學生打開鏡頭,讓師生更能面對面互動。線上可用資源,如橡樹國家學院和BBC Bitesize的課程節目,也都創下使用的最高峰。
BBC Bitesize在2020年4月就推出BBC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教育節目,每天推出6個20分鐘長度的教學節目,囊括英國中小學的核心課程。主持人利用豐富的肢體語言,音樂和律動,精彩豐富的圖表,一年來吸引全英國70%的學童都加入收看。
民間的線上資源更是百花齊放。當時一位健身教練喬・威克斯(Joe Wicks)推出了「PE with Joe」直播體育課,最高峰時,約有100萬名父母帶著孩子上午9點一起上體育課,威克斯的YouTube頻道觀眾,一年內最高達1,500萬。還有Amazon旗下有聲書網站Audible Stories免費開放全資料庫閱讀,遞補了疫情間關門的實體書店和圖書館的功能。
疫情下,孩子無法走向世界,英國的博物館、美術館和動物園等合力努力地把世界帶到孩子眼前,推出許多直播或互動教學影片。英國最享譽國際的眾多音樂劇和莎士比亞劇場也都開放多部經典名劇直播。這些民間盛開的課外資源,都成了遠距教學中驚喜的禮物。
世紀之疫對這一代學生的衝擊,不只在能力、更在心理健康
2021年1月,英國的遠距教學走入成熟期。但也是這時,各界開始檢視遠距教學的後遺症。
一是學生的學習行為改變。一份針對大學生的調查,經過長時間遠距教學訓練後,大學生普遍認為自主學習和數位科技能力都有增長,最沒有成長的是團體互動。
去年(2020)就讀倫敦政經學院碩士班的凱瑟琳(Katherine Harniess),有一年的研究所課程都是遠距教學,她笑說至今教授和同學都還只是網友,碩士班最重視的人脈建立,目前達成度是零。在團體互動上,她的確更加消極且被動。如在視訊討論團體作業時,為了盡快達到共識,她會放棄表達,任由強勢的同學主導。
二是英國社會討論最盛的問題──青少年與兒童的心理健康。前線的醫師提出警告,往年因心理疾病掛急診的16歲以下孩童,一週約1~2件,但疫情期間,暴增為每日至少1例;最年輕的自殘者,才8歲。這週才公布的最新調查顯示,疫情一年後,高達84%心理治療機構都見到年輕病患大排長龍等待就醫,比半年前還成長50%。
遠距教學讓孩子掛在網路上的時間更長,與他人面對面交流的時間幾乎歸零。英國家長指出,遠距教學讓孩童的網路成癮和網路霸凌情況更為嚴重,同時還失去了同儕支持和學校的庇護,讓孩子時常感到孤單無助。根據調查,76%的家長和照顧者都注意到孩童感到孤單的情況。
英國政府統計,300萬英國學生曾接受學校的心理輔導服務,NHS研究指出,有心理健康問題的學生從2017年的九分之一,增加為今年達六分之一。事態危急讓英國政府在今年3月宣布投入7,900萬英鎊(約新台幣31.6億元),積極修復青少年和孩童的心理健康問題。
世事紛亂下,教育就是一股穩定的力量
最新一份由英國政府出資,英國國家學術院(The British Academy)調查疫情對英國社會影響的報告書中開宗明義寫著:
「我們以為疫情的衝擊快結束了,但這是錯的,這些衝擊將延續數十年。」
從2020年初至今,英國確診總人數近447萬人,每天還平均增加2,000多例,死亡總人數近13萬人,廣泛施打疫苗後,壓制了新增死亡人數,每日下降為約10例。
一場疫情奪走許多寶貴生命,更讓無數家庭支離破碎。確診和死亡數字背後,是代價高昂的隱形社會創傷。英國遠距教學長出了成熟的果實,同時也深受後遺症所苦。英國教師們給如今台灣的建議是,了解其限制,才能突破框架,提早應對後續的影響。
遠距教學不只是一個應急方案,它是正式教育的延續,它承擔起英國一整年的教育任務。所以在遠距教學一上路,一個學生都不能少,而且教師得蛻變自身能力,極盡所能把孩子留在虛擬教室裡。更重要是,遠距教學不只是教學,在學生孤單地被關在家時,它可以是一種陪伴和支持的力量。
一些細微的改變,或許能改變大局。